这是一个四季刮风的临港小镇，每当这里的人谈论起天气时，沈阿大总会抛出他那句口头禅：“管他东南西北风，渔民最喜欢顺风。逆风来了也不怕，调转船头先上岸。”顺势而为，逆势转向，是千百年来与海共生的群体中，在海天之间凝练出的一种独特生存哲学。
和百里外的智能化港区相比，沈阿大目前供职的企业，是为港区提供储运与分拨服务的一家专业物流公司。公司所在的厂区，其前身是一个镇属集体所有制企业，主营业务是渔船维修与捕捞配套设备的生产。大约十五年前，一组组龙门吊出现在小镇不远处的海边，一个颇具规模的中型物流港日渐成型。而就在同一时期，为更好推进国家海洋生态平衡保护的相关举措，邻近海域的一批乡镇进行了新一轮产业分工规划，港区配套服务及物流储运，成为这个乡镇新的主要经济功能。一群像沈阿大那样曾在风浪里搏击的渔民转向岸上，开启了新的职业生活。如今，迎着初升的朝阳，每当走在港区的柏油路上，沈阿大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早年在海上讨生活的画面。“稳当”，是“沈阿大们”适应新职业后的普遍感受。
发生在“沈阿大们”身边的故事，是一种共创态经济现象内涵丰富化的真实映射。当下，经济活动的共创态现象，正以更加广域化和常态化的面貌，出现在都市和城乡生活的各个场域中。这种现象的持续扩散，会在本质意义上重构当代社会劳动者的生活场景，继而对一地的社会风貌和人文环境产生强大的塑形力。
2024年夏秋两季，共生态经济研究院以“滨海小镇的经济共创态”为主题，对鲁、苏、沪、浙、闽五地的九个海滨小城镇，进行了专题田野调查，课题组实地走访了数十位不同职业背景的劳动者，倾听他们在社会转型中的人生经历。我们越发感受到，建设一个强大的工业化国家，应该用新思维去考量社会经济生活中那些看似不搭界、实质筋脉相连的经济共创现象，而这类现象正以一种无形之力，打破着以往被机械分类的经济生活，以及对经济活动结果泛工具化评价的陈规旧律。
课题组在调研中，观察到一些正在发生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例如，由于产业布局的重大调整，相关区域内的经济社会生活，常常会被政策力和主观意志张力塑型。在这一急速转型的过程中，政策红利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直接释放，并迅速惠及该区域内工作生活的群体，让受惠者觉得是撞上好运气。
殊不知，近二十年来，发生在东部沿海地区的经济共创态实践，正对经济活动产生着长周期影响，它的现实价值在于，过往由单一利益共同体形成的分享式共生协作，逐渐演化为价值契合、身份认同、利益交融的经济文化共创的形态。从社会发展的本质意义来看，此种来自政策设计和制度安排的巨大牵引力，已经标定好了社会经济生活的大致走向，而置身于其中的个体，可能无法从全维度感受到这种趋势化的演进，但是，人们仍旧在潮起潮落中，凭着对生活的体悟，感到未来的日子是有奔头的。
位于黄海之滨的F港，是一个常年车流不息的物料转运港。此地曾经是一大批临海小镇原住民的重要谋生之地，富康叔就是其中的一员。与外出打工的同乡相比，港区的工作少了一份漂泊，收入也还算过得去，但“富康叔们”更看重的是能够就近照顾一家老小。五年前，当我们第一次来到这个滨海小镇调研时，富康谈起自己的职业生涯，满怀骄傲地说：“我们这个活里，学问可大着呢。你看，这么多卡车运来的物料包，都要经老伙计们的手，割包装船，运到国外去。拆包运是为了符合散装运输的要求，到了对方那里，人家还要再打包装上哩。拆和包都是一个目的，运得方便，用得顺手。”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我们品味着他一番话语中的哲理：物品需要改变其聚集时的形态，以适应特定的时空安排，包是聚，拆是散，二者可调和、可转化，形态的改变只是为了完成不同阶段的需求者意志。2024年，在暑气尚未完全消散的初秋，课题组在黄海之滨的小镇又一次见到了富康叔。随着一座大型海上风电场的启用，他的身份也悄然发生了转变：“我现在要经常出海看看设备，风浪比以前大得多，但力气活少了，收入更满意。”
近年来，随着技术迭代辐射力逐步扩张到滨海的城镇区域，众多海滨小镇居民的劳动形态，因新的企业和新的公共服务设施的设立，而发生了转变，其职业的底色早已不再是那单纯的一抹海蓝。在现阶段，对于滨海小镇而言，课题组观察到的经济共创态现象，已与人们习惯上对海港、码头、渔市的刻板印象迥然不同。强调精细化分工协作，在新的涉海利益链塑型上，凭借个体或团队的特质，找准稳定可预期的获利点位，并择机在他者擅长、自己暂未施展的领域中，以海洋文化底蕴为滋养，以高新技术赋能为主轴，不断完善职业能力的培育和拓展，进而由协作者转身成为平起平坐的合作伙伴。
在这一波社会经济全面转型的大背景之下，共创态经济现象在滨海小镇上演的一幕幕生活剧，其明显特征是：一批数量可观的非港区、非海洋、非渔业类别的产业、机构和从业者纷纷涌入，其中的动因，不仅是由于中国东部沿海地区二十年来经济的腾飞和市场容量的几何级扩张。更为重要的内在因素是，借助技术创新的巨大势能，滨海小镇的经济生活在能级提升的速度、公众福祉的可及性、新旧业态的顺畅转换组合、经济地理版图的有序扩张等维度上，已从单一的物质现代化，转向追求全面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
小镇青年海辰从离乡去大城市读书的那一天起，返乡工作就从未是他脑海中的选项。家乡的那座小城，紧贴着东海边，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工业，老家的乡民们世代以海为生，以种植、养殖和捕捞为主要生计来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进工厂、吃皇粮、上大学，是当地人改变命运的成功路径。得益于改革开放的春风，L城迎来了命运的一次大转向。大约三年前，海辰看准了一个将自己职业生涯提升到新境界的契机，与衣锦还乡不同，下决心布衣回乡创业的海辰，充分利用自身二十多年来，在大城市酒店管理业积累的经验和客户资源，回家乡L城另起炉灶，白手创业。能果断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海辰准确挖掘到家乡在游艇观光、海岛旅游、近海垂钓、浮潜体验、牧海项目开发等方面的巨大潜在商机，而他的计划是，有效聚合现有可用的资源，打造集上述休闲要素为一体的新型集团化海洋渔家乐产品。而出乎海辰意料的是，仅凭一份不足万字的商业构想书，家乡的政府部门就给予了大力支持，先主动为其牵线搭桥，后帮助其争取到了金融机构的资本支持，并为项目募得了启动资金。不仅如此，渔家乐项目还吸引了一批原本在近海从事相关旅游观光和养殖的从业者，他们争相以入股的方式，加入海辰的商业联盟。实际上，这份创业合作契约的快速形成，是当地政府造福一方的追求、家族宗亲血脉相依的关系纽带，以及商业伙伴笃信年年有鱼的信心合力所促成。
当课题组应邀实地采访海辰的渔家乐项目时，言谈中他诚恳表示，事业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一个“聚”字，海辰说：“如今，家乡因港口而兴，海港和空港带来了五湖四海的人，人气旺，机会多，百业兴，我们不少在异乡打拼的游子，也因此重新聚在了这里。”仔细观察共创态经济在滨海小镇的实践，在这里发生的多业态、多模式、多群体的经济行为组合，其催生的不仅是一些新的创业机会和合作契机，更多的是由聚合而衍生出的多元化利益主体携手共存、耦合共生的地区工商业新生态。这样的生态会在更高层次上完成一种价值兑现，即达成对不同群体更高层次需求的普惠式供给。
在我国漫长的海岸线上，滨海小镇星罗密布。在倡导内外双循环的高质量发展新阶段，对于内地广袤的腹地而言，这些宝藏小镇无疑是奋楫四海、经略大洋的新起点。伴随着一次次潮起潮落，聚沙成塔者兴的生动故事正在这里反复上演，持续跟踪这一大批滨海小镇成长、壮大的创业进程，将为中国打造海陆共荣发展的蓝色经济，提供崭新的探索样本。
(綦晓光系共生态经济研究院特聘院长，杨丽莎系共生态经济研究院创新发展研究所特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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